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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8月10日 星期三

《呼吸鞦韆》內文搶先試閱 -內文+導讀


關於寶貝

小寶貝上面的字樣是:我在這裡。
大一點的寶貝上面的字樣是:你還記得吧。
但最美的寶貝上面即將出現的字樣卻是:我到過那裡。
我到過那裡,寶貝上應該要有這句話,徒爾‧普里庫力奇是這麼認為的。喉頭在我的下巴之下起起落落,好像吞了手肘似的。修臉師傅說:我們還在這裡呀。第九之後是第五。
當時在理容室我還相信,人要是沒死在這裡,那麼稍後就是事後。人會從營裡走出去,自由了,甚至可能重回老家。那麼他就可以說:我到過那裡。不過第九之後是第五,人有點亂七八糟,也就是有些亂七八糟的幸福,而且也得交待事情發生在哪裡,又如何發生。可是像徒爾‧普里庫力奇那樣的人,回鄉之後,怎麼會自顧自地說他根本不需要幸福呢。
也許那時候在營裡,某個人已經在盤算出營之後要殺了徒爾‧普里庫力奇。當徒爾‧普里庫力奇穿著漆皮小皮包似的皮鞋,大搖大擺地走在營區大道上時,飢餓天使卻跟著那個人四處亂跑。皮包骨時期,也許在集合時或在禁閉室裡,某個人已經在腦中演練過千百遍,如何往徒爾‧普里庫力奇的額頭正中央劈下去。或者這個人當時正站在雪深及頸的公路旁,或是煤深及頸的煤坑中,或是在採沙場的細沙裡,或是在水泥塔中。或者他躺在床上,在寮房昏黃的勤務燈下輾轉難眠,發誓復仇。也許當徒爾‧普里庫力奇在理容室裡目光滑溜地談論寶貝時,他那天就擬好了謀殺計劃。或者就在那一刻,當徒爾在鏡子裡問我:你們在地窖怎樣啊。或許甚至就在那一剎那,當我回說:舒服啊,每班都是件藝術品喏。領帶塞進嘴裡,斧頭丟在肚子上,這樣的謀殺,大概也是一件遲來的藝術品吧。
這之間我也了解到,我的寶貝上都有這麼一句:我留在那裡。我知道勞役營放我回家,是為了製造距離,因為它需要這個距離才能在我腦中擴大。自從我返鄉之後,我寶貝上的字樣不再是我在這裡,也不是我到過那裡。我寶貝上的句子是:我離不開那裡。勞役營越來越從左邊的太陽穴,擴展到右邊的太陽穴去。因此,我必須將整個頭顱看成一塊地區,一塊營區。人既不能透過沈默,也不能透過敘述來保護自己。因為人在沈默或敘述時都會誇大,兩者都無法解釋我到過那裡。而標準的尺度也不存在。
但寶貝卻是存在的,這點徒爾‧普里庫力奇倒是有道理。我的返鄉是一種殘廢的、總是心懷感念的幸福,它是一粒劫餘陀螺,會因為各種瑣事就開始打轉。它把我抓在手裡,就像我所有的寶貝,那些我既無法承受又丟不掉的寶貝。六十多年來,我利用著我的寶貝。它們既虛弱又糾纏,既貼心又噁心,既健忘又懷恨,既破舊又完好如新。它們是阿徒爾‧普里庫力奇送給我的嫁妝,無法和我區分開來。一旦我開始列舉它們,我就跌跌撞撞。
我驕傲的卑屈。
我難以言表的對恐懼的期待。
我不耐煩的倉促,我從零一下子就跳到全部。
我倔強的忍辱退讓,我承認所有人都有道理,以便拿這點去指責他們。
我踉踉蹌蹌的機會主義。
我客客氣氣的吝嗇。
看到別人非常清楚自己想從生命中得到什麼東西時,我虛弱無力的嚮往羨妒。那種感覺就像阻塞的毛團,冷而亂。
自從不必挨餓開始,我反而飆高的勺刮殆盡,外在飽受催逼,內在貧乏空虛。
我片面的一覽無遺,我向內心走去,整個人卻分崩離析。
我笨重的午後,時間慢慢地和我一齊在傢俱之間滑落。
我徹底的背棄。我非常需要親密,但我卻無法將自己交付出去。我深諳畏縮之中那種絲綢般的微笑。飢餓天使之後,我再也不允許任何人佔有我。
我最沈重的寶貝是我的勞動強迫症。它是強迫勞動的反面,也是一種求救互換。我體內坐著一位慈悲強迫君,飢餓天使的一位親戚。祂知道如何去馴服所有其他的寶貝。祂爬進我的大腦,將我推入強迫症的魔法之中,因為我怕自由自在。
我的房間可以看到格拉茨城堡山上面的鐘塔。我的窗邊擺了一張繪圖板。書桌上攤著最近的施工圖,像一張被射爛的桌布。它上面都是灰,和外邊街上的夏天一樣。當我細看它時,它已經不認得我了。春天以來,有個男人每天都會散步經過我家門前,帶著一隻白色的短毛狗和一根極細的黑手杖,把手只是一道黑色彎鉤,像一根變大的香草條。我要是願意的話,很可以跟他打個招呼,告訴他他的狗像隻白豬,從前鄉愁可以騎著牠飛躍天際。其實,我是想跟那隻狗講話。要是牠能夠單獨出現,或跟香草條一起散步,男人不必跟來,那就好了。也許有一天會如此的。反正我會繼續住在這裡,街道也會待在它所在的地方,而且夏天還很長。我有的是時間,我等著。
我最喜歡坐在白色的麗塑板小桌邊,它長一公尺,寬一公尺,正方形。鐘塔兩點半敲鐘時,太陽會照進房間裡來。地板上,小桌子的影子變成一口留聲機箱子。它為我播放瑞香之歌或衣褶舞動的小白鴿。我抱起沙發上的坐墊,在我笨重的午後翩翩起舞
還有其他的舞伴呢。
我已經和茶壺共舞過了。
和糖罐。
和餅乾盒。
和電話。
和鬧鐘。
和煙灰缸。
和房子鑰匙。
我最小的舞伴是一枚扯掉的大衣鈕扣。
不對。
有一次,麗塑板小白桌下有一顆沾滿灰塵的葡萄乾。我當場跟它跳起舞來。然後把它吃下去。然後我體內就有了一種遠方。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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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『關於寶貝』─我的讀法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胡昌智  2011.02.02
這篇是『呼吸鞦韆』全書六十四篇的最後一篇。『呼吸鞦韆』描寫主角里奧在俄國勞役營渡過在五年艱苦的日子,最後回到故鄉。前面的篇章,作者敘述主角被遣送的過程,勞役營裡的各類工作與場景,飢餓的感受及產生的幻覺;作者也描寫營裡各式人物:理容室的和事佬,分配麵包的嚴峻女人,跋扈的管訓員,以及其他男女役犯。在最後這篇裡,作者將里奧回鄉後的心理狀態一層層的攤開來。
主題是『寶貝』。全篇的基調是開場的第三句話:最美的寶貝上有『我到過那裡』的字樣。全篇的思路或順著這個基調發展,或變化它,或挑釁它。首先我們說,作者是用『寶貝』代表『過去』這兩個字。所以,這篇的第一句話『小寶貝上面的字樣是:我在這裡』,它的意思是,小寶貝如一張相片,呈現過去的一個小片段或場景,它讓我們想起,我在這裡。第二個句子『大一點的寶貝上面的字樣是:你還記得吧。』大一點的寶貝可以指過去的一件事或一個人,想起了它,就會像在自問,你還記得嗎?頭兩句話都只是個引言,真正重要的是第三句裡的『最美的寶貝』,它指的是整個勞役營五年的時光。他讓主角想起『我到過那裡』。
主角在被釋放回鄉之前不久,跋扈的管訓員徒爾跟主角在勞役營的理容室裡高談闊論,他說如果大家能生還回鄉,這裡的五年就會成為是『最美的寶貝』,作者在這裡一方面交待了開場句子裡這個詞的出處。另方面,作者順著這個主題,花相當多的文字敘述徒爾在高談寶貝理論時,已經有人預謀,而且不只一個人,將來回鄉後要殺掉他。後來,他也真的在多瑙河橋下死於非命,領帶還塞在他嘴裡。作者用這一段的敘述表達:在徒爾管訓的陰影下,把勞役營的日子比擬為『最美的寶貝』其實是個十足諷刺。
『最美的寶貝』不只是個諷刺,而且是個擺脫不掉的夢魘:回到故鄉的里奧,事實上無法如預期之中,指著『最美的寶貝』說,『我到過那裡』。作者說里奧的人雖然回到了故鄉,但是精神上擺脫不了勞役營;營裡的一切,終日佔據著他的大腦。里奧回鄉之後,他認清了這一點,無奈的說『我的寶貝上都有這麼一句:我留在那裡』。里奧根本無法脫離開勞役營。主角甚至說,放他回鄉,是勞役營的陰謀,為的是讓他永恆的思念它。
接下來作者將思路轉了一個方向:說是里奧有夢魘是不對的,事實是夢魘『它把我抓在手裡』,糾纏著里奧。所謂的『最美的寶貝』其實是才真正的主宰,而不是擁有它的人。主宰他的是什麼呢?糾纏他的是什麼呢?作者接下來列舉了十二項里奧的心理狀態,這是他勞役營生活塑造出的個性。這十二項心理狀態就是『最美的寶貝』是里奧的主宰。它們是一般人所謂的心裡症:無法讓人親近也沒有能力親近別人,沒有生命的方向感,擔心自己會有恐懼感,以不斷的工作當避風港,怕自由,等等。作者繞著基調鋪陳的結果是,『最美的寶貝』是里奧的災後症候群。
這篇文章如果就這樣結束,全篇會像心理分析的報告。或許因此,在十二項症候群之外,作者再美麗地勾畫一次他的幻想症:幻想回到過去勞役營。作者在倒數第二段,描寫里奧看到一位帶白狗散步的人。白狗讓他想起在勞役營鄉愁浮起時,他會想像自己騎著一隻白豬飛過田野山川回到家鄉。現在白狗讓他想起那隻飛天白豬,喚起了他另外一種鄉愁,思念曾經充滿鄉愁的勞役營的日子。最後,作者更讓這一篇在浪漫的幻覺中結束:里奧獨自在他的午後的房間裡,『地板上小桌子的影子變成了留聲機箱子』,在他這樣的幻覺裡,他又聽見了勞役營中常聽到的鄉愁曲『瑞香之歌』。隨著旋律,他分別與餅乾盒,電話,煙灰缸共舞。最後的舞伴是有異國情調的一顆葡萄乾,它把他吞下去之後,他的幻覺達到高潮,他又回到了勞役營的往日:他說,『然後我體內就有了一種遠方』。  這一篇應該還有其它讀法,你為什麼不自己試試看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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