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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8月10日 星期三

台灣作家蔡素芬與鴻鴻訪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賀塔.慕勒側記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   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胡昌智 2011621日於Bochum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六月十七日下午兩點,賀塔.慕勒應蔡素芬之約,準時在柏林文學館花園門口出現。蔡素芬與鴻鴻馬上認出了她,趨前問候。在燦爛的陽光下併肩走到文學館咖啡廳,在有玻璃帷幄的陽台上找定了座位。慕勒是這裡的熟客,大家跟著她點了薑味檸檬汁。她戲稱薑味檸檬汁針對正在德國流行的腸病毒有預防特效。
笑語中,蔡素芬提到了中文版『呼吸鞦韆』,慕勒聯想到的是兩岸的中文版。她似乎以局外人的口氣說,大陸出版社一口氣買下所有她的書的翻譯權,也一口氣同時翻譯她所有的作品。她直言不諱表示,在極權國家裡她不知道她的作品會以怎麼樣的面貌出現。會怎麼樣被修改?她也懷疑,以集體及分工的方式翻譯,她的作品裡一致的精神,及相互呼應之處,如何能照顧的到?蔡素芬補充說,在台灣翻譯是譯者個人的工作,並且強調,忠於原書是台灣翻譯界最起碼的自我要求。慕勒緊接著問,台灣方面是否有比西方國家更多關於劉曉 波與艾未未近況的資訊。她的關心溢於言表。她重述她近期在柏林聲援劉曉波活動講的:極權政體裡只有極少數是出於信念的主導者,很多是為利益而攀附,更多是為避禍而噤聲,當然也有很多人是麻木而毫不關心。她就像在諾貝爾獎頒獎儀式上一樣,她跟大家直接點了那些極權國家的名。
蔡素芬知道慕勒親身經歷過羅馬尼亞極權政治的迫害,也知道她對極權政體下的或流亡作家的支持;她順著主題,把話鋒一轉,她問慕勒,在喬契斯柯統治的羅馬尼亞的時候,她當時怎麼樣讀到想讀的書?並且,更進一步問道,她的語言文字,甚至包括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,大家都說像詩一般;她怎麼能夠用這樣的語言,描寫極權統治下及勞役營的生活。兩者的性質不是杆格不合嗎?
在冷戰的1980 年代,羅馬尼亞思想管制很嚴,出版品都經過審查,慕勒說,幸好當地有德國的歌德學院。她可以從那裡借書,看到德文出版的自由世界的書。歌德學院的工作人員,後來也知道她想讀什麼書,還主動訂購。歐美68年代社會批判的思潮,她是在歌德學院裡接觸到的。她意有所指的強調,一旦你好好讀了一本書,書裡的精神就屬於你所有。至於文字的美,她澄清,她寫作時並沒有追求美感。她寫勞役營是嘗試重現真實的狀況。她相信被淹沒的真實故事,可以在寫作過程中一步一步重建起來的。但是重建真實,一定要擺脫已經用被爛了的詞彙。她強調她在寫作時不斷試著尋找新的字,而羅馬尼亞富有色彩的語言對她幫助也很大。她說,美的事物本來就蘊含有令人難以消受的壓力。也許剛好她以新的文字描寫勞役營艱苦的實況,那些難以承受的苦難一旦以新的文字被描寫,這樣的真實反而呈現出美感。
談到語言的問題,她意猶未盡補充說:前個月她應執政的保守黨之邀,在『語言(母語)即故鄉』的會議上做專題演講。她在演講中毫不隱諱的指出,語言裡有極多被濫用的情形,她不相信語言本身就能成為故鄉的化身。語言的濫用尤以政治人物為最,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流亡作家?她插一句話說,她目前正在推動紀念全世界流亡作家的紀念活動,並且希望能在德國建立常設的紀念那些人的機構。她知道她演講的內容與演講單位舉辦會議的原意格格不合;既然來了,她還是平穩的唸完她的講稿。她強調只有講出的語言,以及用語言表達出的精神才有可能成為心靈的歸宿與故鄉。故鄉絕不是語言本身。在那個會議上,主持的政界人物一而再的以諾貝爾獎得主的頭銜稱呼她,但是完全沒有注意她的思路論點以及她本人代表的精神。她似乎餘氣未消,又說,他們愈如此稱呼她,她愈覺得是個侮辱。
一直插不進話的鴻鴻,這時候問慕勒是否還在以剪報拼字的方式做詩。這個問題又讓慕勒的眼中閃出愉快的光芒。鴻鴻拿出慕勒的剪字拼圖的詩集『手拿磨卡咖啡杯的男士們』,問她創作的過程。慕勒說,文字與她之間,不只是存在著抽象的關係;她把各類印刷品上的文字剪下來,把有各種色彩,各種字體,各種大小的剪字存起來。她可以凝視它們,可以觸摸它們。她與文字之間,因此更有感官的關係。她用這些文字表達她的詩句,有時候也為了保留一個特殊她喜歡的字,不斷修改她的詩句。這種遊戲她在羅馬尼亞時就早已迷上。她記得,當時某些字在一般的文句裡是犯忌諱的,譬如『旅行皮箱』,因為政府正要防止流亡潮。它只能在廣告印刷品上找的到。今天在德國,她還是覺得廣告界發明出很多有創意的字,她珍惜它們,也因為它們是消費者買了產品之後,被遺棄的部分。到今天她還是樂此不疲,藝文界也愈來愈注目這類創作。她的剪字台,收藏櫃現在也擴充成整個工作坊。鴻鴻也在這時候介紹台灣類似的創作。創作者把報紙上文章裡不需要的文字塗白,讓留下的字句自成詩句。
蔡素芬這時也把一本慕勒的中譯本『風中綠李』展示出來,稱讚小說裡的人際關係,處理得非常好,同時問到書中的女主角是否有同性戀的傾向。慕勒解釋那本書裡的人物還算是農業社會裡的人,同性之間關係可以比今天更親密,肢體的接觸也沒有那麼多禁忌,但是都不一定是同性戀。同性之間的緊張關係,是現代社會性啟蒙的後果。倒是『呼吸鞦韆』裡的男主角以及對應的真實人物──知名詩人帕斯提奧是同性戀者。她反問在台灣及中國同性戀被接受嗎?她說在回教社會裡同性戀是不許可的,但是有阿拉伯國家出版社也正在翻譯『呼吸鞦韆』。將來回教國家對這本書的反應,她表示她會很好奇很想知悉。她說現任德國柏林市長可以公開表達他是同性戀者,外交部長也帶他的男伴出席正式場合。倒是會議單位將會議期間替配偶安排的節目,她說,還一直的稱做『女士節目』。大家又是一陣莞爾。
訪談逐漸趨近尾聲,圖窮匕首見,尖銳的問題終於出現。蔡素芬擷取『呼吸鞦韆』裡的論點:主角離開了勞役營返鄉之後,有關勞役營的夢魘卻一直縈繞著他,那段勞役營的經歷成了他終身要面對及處理的問題。蔡素芬調轉矛頭問慕勒,她1987年逃離故鄉──喬契斯柯的羅馬尼亞來到德國柏林,她之後的生活及寫作是不是也一樣擺脫不了那段經歷?慕勒悄然,正襟危坐,慎重的說:寫作時,確實一大半的情況是故事逼著人去動筆,而不是作者去尋找主題。刻骨銘心的經歷,就是那些逼人的故事。蔡素芬繼續追問,她回到先祖世居的德國,生活及作品都呈現她是這個社會的邊緣人,正統的德國文學界也沒有真正接納她,不時還有人問,她何時才寫一些真正與德國相關的作品?蔡素芬問,她今天怎麼看待自己?慕勒似被擊中,神情淡然,聳了聳肩膀,“so what !“ 她說,德國在近幾十年間連續有過兩度的極權政權,自居主流又如何?停頓了一下,她強調,凡是認為作家可以隨心所欲選擇寫作題材的人,他們不可能懂什麼是文學。倒是在東歐國家裡,她從1987年以來就受到歡迎,她說,尤其是在波蘭,每出一本新書馬上就有很好的翻譯本。那裡除了有團結工聯與共黨政權長期對抗的傳統之外,波蘭人顯然感觸纖細。尤其讓她感動的是,有一位自認為得了癌症的年輕人費心翻譯她的剪字拼圖詩集,希望生命在中止以前能完成這項工作。他凝視遠方,又看著手錶。啊,早已超過預定的時間。
鴻鴻希望她能在今年11月到台灣當今年詩人節慶活動的貴賓。這時候,他鄭重向慕勒提出邀請。慕勒說她得獎以來這一年半裡,生活失去了常態,她希望不久能恢復昔日作息的規律。她以感謝的口氣跟鴻鴻說,她希望生活稍微正常之後,能應他之邀到台灣,也許明年底。德國漢薩出版社有她的整個年度行程表,她請鴻鴻先跟漢薩出版社聯繫。訪談在爭著付薑味檸檬汁飲料費中結束。慕勒付了錢,說下次在台灣見面,會欣然接受我們請她喝茶。
後記:部分訪談三人以英文直接進行,其餘以中文及德文的交談由筆者傳譯。談話全程經蔡素芬徵得慕勒同意,由蔡素芬錄音保存。相片分別由筆者及蔡素芬,鴻鴻拍攝;慕勒說,照相機的閃光燈總讓她想起從前被偵訊時的強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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